近年來一些大型畫展,包括5年一次的全國美展,從整體展出陣容和作品的形式看,寫實雕琢功夫之深,畫面構圖之精密豐滿所呈現出的視覺沖擊力,的確給人以震撼。作品在題材內容和表現形式上確實比前人有所拓展和進步。但不少作品如果真正去細心品讀,似乎還缺少點什么,沒有一種能留得住眼神,給人以聯想、想象和思考的空間。在華麗的外表下,缺失的正是中國畫應有的意境神韻和精神內涵。我們知道,精神內涵是作品的真正力量,是藝術之為藝術的真正價值所在。作品缺乏精神內涵,就像人缺少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軀殼而已。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是事關中國畫的評判標準和價值觀的問題,也是涉及到畫家如何去創作的方向性問題,更是關系到中國畫如何繼續往前發展的問題。
中國畫創作“重形式輕內涵”現象由來已久,不少專家學者對這一問題都有所論述。從20世紀末到現在,這一問題已呈日益嚴重趨勢。究其原因,既有創作者對中國畫藝術特質認識模糊、對中國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和思想內涵缺乏深入理解等藝術本體方面的問題,也有社會環境、教學方式和評判標準等外部因素的影響。
精神內涵表現是創作的核心
中國畫作為中國文化的組成部分,與西方藝術存在很大的差別。從作品的美感特征看,西方繪畫側重審美對象的物理形式屬性,較為強調客觀、再現、求真等因素,多追求外觀的形式與刺激。而中國畫秉承的是中國文化傳統中最具代表性的 “天人合一”哲學審美思想,創作中極其注重人文精神的表現,注重客體與精神的融合,尋求一種主觀之情與客觀之景的和諧對應,以實現通過藝術的詠物言志、托物比興,審美地彰顯主體的情感和哲思。藝術家們確信,人心中所要抒發的情感,都可以在宇宙世界中找到相應的對象,通過恰當的藝術表現方式,可以使萬物化為畫面形象并賦予其精神內涵。
因此中國畫不是以描繪自然為目的,而是以人的精神表達為目的的一種文化行為。藝術家抓住物象的內在本質,融入思想情感,發揮藝術想象,通過獨特的筆墨語言構建畫面形象,給人以廣闊的想象空間,解讀出豐富多元的精神內涵。與此相應的,筆墨也是構成作品、承載精神的載體。沒有好的筆墨語言、藝術形式,人的精神思想內涵就難以表現,兩者是缺一不可、相輔相成的關系。
提升強化精神內涵表現的幾個案例
如何使大自然、人生、藝術和諧融通,賦予作品豐富的精神內涵,歷代理論家都有精妙之論,其中比較有影響的當屬石濤。他的“一畫”之法對繪畫創作中物質性與精神性的統一、法則和自由的統一、繼承和創新的統一、整體性和多樣性的統一等方面,作出了更哲理化、具體化的闡述。石濤認為,畫家在觀照天地萬物開展審美思維時,將體驗到的天地的生機、山水的活力、花鳥魚蟲的靈氣與畫家自有的生命力活動有機聯系起來,進而可通過各種藝術手段,巧妙地融精神內涵于畫面形象之中。石濤的這個美學體系,是對“天人合一”的繼承,不僅適合山水畫的創作,也可以運用到人物畫、花鳥畫創作中。
如清代的八大山人,身為明皇朝后裔,他把亡國亡家的痛苦心境,注入到花鳥畫的創作中。畫面形象多為殘山剩水、老樹枯枝,或是鼓腹的鳥、白眼的魚,或是干枯的池塘、挺立的殘荷,或是昂首挺胸的獸類、振翅即飛的孤鳥。畫家選取獨特的意象比喻自己,象征人生,達到了筆簡形具、形神兼備的境界。再加上落款像哭又像笑的“八大山人”幾個字,更使人聯想到他哭笑不得的心境,把矛盾、悲憤、痛苦的內心世界在作品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F代的齊白石也是在花鳥題材中注重情趣哲理表現的大家。他通過對生活的深刻觀察,賦予瓜果菜蔬花鳥蟲魚等通俗的物象以獨特的情思,形成了自己鮮明的藝術風格。如《他日相呼》,借兩只雛雞爭食的意象,表達了“今日相爭,他日相呼”的哲學寓意,給人以豐富的聯想和想象。所以說花鳥畫不光是通過技巧和功夫來描摹物象,更重要的是實現一種精神境界的創造和哲理的表達。
對于人物畫而言,同樣是畫西藏的藏民,有些人畫出來的形象沒有藏民的特質面貌,更不用說精神內涵了。而當代人物畫家李伯安,創作的《日出》、《太行人》、《墨韻通達天地寬》,以及長篇史詩《走出巴顏喀拉》等,氣勢磅礴,動人心魄。在創作《走出巴顏喀拉》過程中,他深深觸摸到了上世紀末青藏高原農牧民的艱辛命運和頑強性格,并為那原始的、本能的、蠻荒的、粗野的生命力激動不已,激發出藝術家心中巨大的創造力。作品刻畫了200多個剽悍健壯、形態各異的藏民形象,頂天立地、氣勢磅礴。作品中人物變形夸張的處理恰到好處,不僅符合藏民的特征,也藝術化地表現了藏民對自然、宗教的敬畏虔誠和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頑強向上的民族精神,達到了厚重的歷史滄桑感和巨大的精神包容量。作品中的人物與青藏高原自然風貌的融合、黑白對比的處理、強烈而又神秘的意境營造等,使得百米長卷不顯得呆板,富有變化和節奏。
對于山水畫的精神內涵表現,結合自身實踐談一點體會。筆者幾十年一直堅持以“云法造境”創作方式,探索云海山水畫和時空水墨畫兩大系列作品的創作,其目的不是為了畫云而畫云,而是通過一種新的審美思維和創作方式,拓展藝術表現的更大空間。創作中將云彩的運動神韻作為畫面的主旋律,整合天地間適合意境創造的表現元素,把自然上下物象連成一體,描繪洪荒初辟、天地空濛、日月輝映等種種時空境象,力求以一種既具傳統文化精神,又有現代科學因素,并與時代精神相和諧的繪畫新樣式,表現一種宏闊浩瀚、蒼茫無盡的宇宙人生宏觀體驗和氣勢浩大雄渾、意境博大深沉的藝術人文境界。
其實,真正具有精神內涵的中國畫創作,都不是憑空而來的,都要靠藝術家對藝術的虔誠與執著,才會有成果。因為中國畫創作只有在宇宙大自然、人生、藝術中找到突破口,并在筆墨語言、藝術形式、人文精神、藝術境界等方面有所拓展和提升,才能真正創作出具有新形式又有新內涵的藝術作品。
造成精神內涵缺失的幾個因素
圍繞中國畫現狀的擔憂,有一些評論家認為:“當下中國畫缺乏內涵,不耐看,是因為畫家沒文化、沒修養?!币灿幸恍┤颂岢觥爸袊嬕厩逶?,回歸傳統”。筆者認為,現在畫家缺少的不光是文化,更主要的是缺少生活,缺少人生歷練。大部分畫家長年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不愁吃、不愁穿,缺少古代優秀藝術家那樣耐得住寂寞與孤獨,與大自然為伴,深切體察民間疾苦、社會底層喜怒哀樂的經歷。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中有成就的藝術家大多是從民間而來,不像我們今天的畫家以“藝術家”自居,遠離社會現實,淡化了憂天憫人的情懷,對藝術人生缺乏真情實感。創作者自身的這種精神狀態又怎能賦予筆下的作品以豐富深刻的精神內涵呢?
另外,中國畫要回歸傳統,是回歸傳統藝術形式,走程式化的筆墨、趨同的審美趣味,還是回歸中國文化的大文化傳統?這是一個關鍵性的導向問題。優秀文化傳統其內涵豐厚博大,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我們不能局限在中國畫現有傳統形式的圈子里去論傳統。其實畫家中有不少人就一直對傳統的認識存在一些模糊的觀念,以為只要在傳統程式基礎上反復翻新就可以出作品,所以在山水、花鳥畫中就出現了大同小異、千篇一律、千人同腔等現象。藝術的價值在于創造,創造的前提是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片面的寫實功力、畫面的雕琢和形式上的吸引眼球,而缺少精神內涵的支撐,也就偏離了中國畫傳統美學和創作規律的要求,這樣的創作勢必缺乏藝術的生命力,更難以真正推動中國畫的創新和發展。
中國畫的教學方式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中國畫自古以臨摹古人、老師為學習的主要途徑。如果我們從藝術觀念到表現方法,從內容到意境,都以這一整套范本作為參照,進得去出不來,泥古不化的話,創作出來的作品勢必是大同小異、缺乏新意、毫無生氣。中國畫教學缺乏如何從傳統文化中去提取精華,缺乏怎么樣去深入大自然、人生中尋找突破口,更缺乏如何開啟創造心靈等方面的引導。所以有些人學了一輩子也說不清什么是創造,搞不懂何為“師法造化,中得心源”。其實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傳統,其內涵既古老又現代。
還有,當前以經濟效益為中心,以大眾化、通俗化、娛樂化為潮流的社會環境,導致文藝作品的命運完全由市場來決定。有深度、有內涵的作品難以被重視,也就產生不了大的影響力,造成了文化藝術都往通俗易懂的方向發展的態勢。中國畫同樣受到影響,一些畫家受金錢的誘惑,把藝術作為掙錢的工具,急功近利、投機取巧成為不少人“輕松”的選擇,沒有多少人會為了真正的藝術而耐得住孤獨與寂寞,走艱難、吃力不討好的道路。
此外,現在的畫展評判標準和機制也存在問題。畫得飽滿、復雜精細的作品容易得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跟風投機的趨向。它的形成既與當下消費文化的媚俗取向有關,也跟評獎機制和操作方法有一定的關系。因為我們國家大畫家多,參評作品數以千計,評委不可能一幅幅地去品讀。而真正有內涵的作品是需要細細品讀,透過現象看本質,通過對畫面形象的聯想、想象,才能品味出它所包含的精神內涵和意蘊深度。走馬觀花式的評獎,看的是作品的形式,較難顧及作品的內涵和深度,使得一些有新的筆墨語言和精神內涵的作品,難以被評委們發現,往往被排擠在外。此外,還出現畫家為沖獎而專門揣摩評委心理,精心打磨一幅畫的現象。得獎的僅是這一幅畫,而無法體現這個畫家的整體學術、藝術水平。而真正有獨特個人面貌,有創新的藝術創造,往往是體現在整個系列作品之中,其中還必須有畫家系統的創作理念、學術理論等方面的支撐。
中國畫在當代的發展正越來越趨向大眾化,“重表現輕內涵”很可能成為中國畫發展的一個趨勢。這應該引起美術界的高度重視。我們生活在這個國泰民安的時代,政府大力弘揚傳統文化、提倡文化藝術創新的呼聲不絕于耳,預示著民族文化大復興的時代即將到來。時代呼喚精品力作,呼喚新形式、新內涵的藝術作品。中國畫精神內涵缺失現狀理應得到改觀,每一個藝術家都需要作出努力。國家大展是風向標,如何彰顯我們時代的創造,給大家一個正面的引導,這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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